发现自己说错话后,金杜云顿时慌了神。支支吾吾地几次张开了口,又几次把话咽进肚中。屋中只有二人,再就是窗外哗哗下个不停的大雨,气氛不知不觉间显得有些尴尬。
他这时候就完全不像个什么英雄大侠了,他在心里面把责任全推给了刘柠彩,心想:“喂!一个聪明姑娘这时候总应该知道开口打破僵局吧。”
好似心意相通一般,刘柠彩居然真的慢慢开口了。
金杜云面露喜色,心想:“果然是我喜欢的姑娘!果然聪明伶俐!”
刘柠彩对金杜云说的第一句话是,
“咦?你的裤腰没有扎上!”
够了!气氛更尴尬了啊!
金杜云心灰意冷地扎上早上慌乱起床没有扎好的腰带,别说让刘柠彩对自己刮目相看,连起码的自尊什么的都已经荡然无存啦。明明还没有上课,他已经想回家了。
忽然屋外再次响起脚步声,较之方才高大男子,声音沉稳而轻盈。看来是授课的老师到了。
也罢,老师来了总算可以打破二人此刻尴尬的处境。
老师推门走进屋里,手中并没有撑伞,浑身衣物却没有半点沾湿。金杜云认出了他:黝黑的皮肤,脑后扎着的辫子,冷漠的眼神,不时散发出的狼一般的气息。
廖豹成沉着脸缓缓走进屋来。
尽管那天他拉开了向金杜云挑衅的弟弟廖豹化,尽管王梦鸢和高宁彬向他讲述的幽雨派的往事还不足以让金杜云心中产生对幽雨后人的偏见。但其他老师相比,汤宫时平易近人,周子平虽然有些不着调但却也还有趣。
可廖豹成出现在金杜云面前,还是不免让他本能地产生了负面情绪。这情绪究竟是什么?是恐惧?还是厌恶?金杜云说不出。
“杜云,”廖豹成脸上似笑非笑,“我们已经见过了。”
“是,廖师傅。”金杜云连忙鞠了一躬。
“那这里就没有外人了,”他停在二人面前,伸手往刘柠彩那里一摆,“柠彩在天字班也一直是由我负责的,换而言之,我是她的亲师傅。”
听到他是刘柠彩的亲师傅,金杜云不知道该对他多几分喜爱还是更生厌恶。
倒是刘柠彩撇撇嘴,说:“还说呢,我都快一周没见过您了。”
廖豹成答道:“这段时间门派事务繁忙,没有法子。”
“我听说地字班又有人失踪了是么?”刘柠彩问道。
廖豹成点点头,说:“已经是第三个了,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刘柠彩面无表情地说:“从大师兄开始是吧。”
廖豹成抬手轻轻拍了拍刘柠彩的肩膀,似乎是安慰她,这让金杜云不免有些妒忌。
“师傅用不用我去帮忙?”刘柠彩看着廖豹成,她的心思廖豹成马上就猜到了,但金杜云可只以为她是热心肠。
廖豹成说:“山下太乱,你下山必有危险。”
金杜云虽然没说话,但不免心里一惊,山下太乱?他一直都以为天下太平的啊。
“山贼什么的不是我的对手。”刘柠彩似乎有些生气。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山贼,”廖豹成双眼死死盯着刘柠彩,他的那幅样子极难描述,又隐约带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但至少不会是简单对“爱徒”的眼神,“朝廷、邪教,甚至所谓的名门正派。”
廖豹成哼了一声,继续说:“都会对你有威胁。”
刘柠彩对师傅的话不以为意:“劫走我又如何?就好像我已经会了凤仪剑似的。”
廖豹成一笑,金杜云就算再傻也察觉到这笑得不免阴森森的,廖豹成说:“你若练成了凤仪剑,他们还劫得走你?”
刘柠彩还想争辩,廖豹成一挥手打断了她,
“好了,该上课了。”
刘柠彩只得闭口站定,金杜云站在一旁,廖豹成背着手,笔挺地站在对面。三人站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不免让偌大的俞心阁显得空荡荡,带着几分寒意。廖豹成心情似乎比进门时更差了,尽力挂在脸上的一丝微笑早已不知去向。
“关于凤仪剑,你们有什么要问的么?”廖豹成虽然说的是“你们”,但目光却只停留在金杜云身上。
金杜云犹豫起来,关于凤仪剑他的问题简直可以车载斗量,可真的要在刘柠彩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无知么?
廖豹成语调冷淡地说:“杜云我知道你的情况……”他的口气让人心生烦躁,忽然严厉了起来,“不要不懂装懂!”
金杜云吓了一跳,只好乖乖地问:“是,我还基本……”
“基本不太了解是不是?”廖豹成脸上的神情毫无变化。
金杜云只得轻轻点点头,并用余光瞄了刘柠彩一眼,好在刘柠彩尚无讥讽之意,甚至心思好像根本就没在此时此地一般。
“凤仪剑是什么,知道么?”廖豹成转而问金杜云。
“哎……是那个……”金杜云没想到自己会被提问,连忙拼命回忆二师兄对他讲过的内容,以及王梦鸢挂在嘴边的几句话,“就是两个人合二为一用的剑术……合阴阳,化二一,乾坤向心,贯通四象……”
“你背错了,后面那两句是真气口诀吧?”廖豹成冷冷地打断了他。
廖豹成没有心思再听金杜云胡说八道,自己说道:“凤仪剑是我金波门的至上剑法,以一气贯双剑,化无形于合璧,御清风而搅天地。不仅是武林之中无人可以匹敌的绝学,数百年来也是制衡天下的利器。”
“那我再问你,你刚才说的‘合阴阳,化二一’,你是怎么理解的?”廖豹成再次发问。
“是……合阴阳是男女两个人的意思吧……化二一……”金杜云发现自己不仅武功没有学好,连汉语都几乎不会说了,“化二一是……两个人?”
廖豹成看向刘柠彩,“柠彩,你说说看?”
刘柠彩说道:“合阴阳是指阴剑阳剑,化二一是为化而为一,强调的是一个‘一’字。”她的回答很简单。
这师徒二人一唱一和,让金杜云羞愧难当,他自己是又气又恨,心里面不免骂道:“我根本就不该来这里,我哪里懂这些鸟语!老老实实地待在人字班,和胖子一起天天悠闲度日有多快活!谁说练凤仪剑好?是好机会?是天上掉馅饼的幸事?是……是个屁!这不是上刑是什么?”
他这时候又一次瞥到刘柠彩,反而发现了自己之前所想的荒谬。自己分明就是个小丑,一个张口妈妈闭口妈妈的小孩,一个没扎腰带的光头,一个一问三不知的白痴,自己凭什么幻想她?自己配么?
这恐怕连一般姑娘都瞧不上,又凭什么与刘柠彩站在一起?
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嘛。
心里面低落下去,却又还必须站在此地,面前一个是刁难自己的人,一个是自己在意的人,这种煎熬简直要了金杜云的命。
“杜云,明白了么?””廖豹成说了一堆在金杜云耳中玄之又玄的玩意后,再次问他。金杜云当然没明白,心里怨道:“这种事情二师兄又不是没给我说过,还用得着你么?”
“不太……明白呢。”他不敢再不懂装懂了。
廖豹成眉头一皱,金杜云心里一凉,不知道又要被骂什么话了。却不成想一旁的刘柠彩轻声说:
“这东西,多琢磨琢磨很好明白啦。”
刨去裤腰没扎好那句,这是刘柠彩第一次对金杜云说的话。
刘柠彩温柔的语气一下子让金杜云觉得阴沉沉的空堂之中变得光明了起来。“她对我真好!”这种感觉让金杜云飘飘然,他一方面为刘柠彩主动替自己解围而万分感激,一方面又陶醉在这句话茉莉般的清香之中。
廖豹成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只得继续说:“还有什么问题么?”
“嗯,”金杜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那您的课上……我不太清楚……您是也教我们剑法么?”
“教你剑法是你汤宫时师傅,我的课上教的是‘契合’。”
“契合?”金杜云只能硬着头皮问。
“你想与柠彩在剑法上合二为一并不容易,”廖豹成似乎不觉得说出这话会伤到金杜云,“你基础太差,即便是柠彩想配合你也很难,我会在这方面给你们加以指导。”
依然听不懂。
“既然说到这里,拿剑过来”廖豹成摊开两个手掌。
金杜云看一眼刘柠彩,她已经拔剑出鞘,将剑刃朝向自己,递到廖豹成右手,金杜云只得连忙照办。
廖豹成先看看刘柠彩的剑。这把剑较之金杜云的还长了几分,柳木的柄,色泽纯净光洁——虽然屋子里面略显晦暗仍然不免闪闪发亮,倒好像如其主人一般了——羽铁打造,剑上勉强看到最后刻的铸剑师是齐公。
廖豹成盯着剑沉默了片刻,抬头对刘柠彩说:
“柠彩,你换一把剑吧。”
窗外的雨滴顺着屋檐落下,啪啪啪有规律地击打着地面的水洼。
刘柠彩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动作之细微,金杜云根本没有察觉到。
“已经确定大师兄是自己走的了?”她问道。
廖豹成没有吭声,但也没有否认,“我那里还有几把好剑,我送你一把好了。”
刘柠彩微微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我用习惯了。”
廖豹成嘴角轻轻一动,把目光又转向金杜云的剑:“定公打造,是家里替你买的?”
“呃,是朋友送的。”金杜云解释说。准确的说,不是朋友送的,而是胖子用金杜云的钱买的。
廖豹成将剑聚到眉间,眯起一只眼,这把剑虽然不似刘柠彩那样光彩夺目,整体晦暗,但依然能看到剑脊上有一道纤细的光芒。
“运气不错,光脊的剑。控制起真气来更能收放自如。”
他后退一步,手持金杜云的剑,朝向地面凌空刷刷一挥,灰色的石砖发出沉闷的断裂声。仔细看去,虽然是极其随意的几剑,剑气竟整整齐齐地在地面上撕裂开了三条一模一样的裂痕。
廖豹成将剑还给二人,“点剑会么?”
听到这话,金杜云又是一愣。“点剑”是是他上山后学会的赌博的一种。对赌的二人应相向而立,不得随意移动,以头、两肩、两脚为五个点。一方蒙上眼睛,选一个点刺过去,另一人则只能在五个点中选一个点躲闪。
换而言之,有五分之一的概率不被刺中。
这个把戏,通常不在朋友之间的娱乐活动之列,参与者不但金钱受损,身上亦不免负伤。反倒是仇家相遇,赌气叫板时才会被拿出来。武林中人,拔剑出鞘自然就不会只是“点”一下这么简单了。
“会倒是会……”金杜云如是答道。
“那你二人来试试。”廖豹成依然面无表情。
金杜云不知该如何是好,对他来说,点剑自然是纯凭运气,可不管胜负如何,要么是他被刘柠彩刺伤,要么是他刺伤刘柠彩。这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除非他运气好到自己既躲开,又没刺中刘柠彩?
这可能么?
“杜云你先点。”廖豹成用冰冷的口吻命令道。“看看你们有没有默契。”
这他妈算个屁的默契?
金杜云看一眼刘柠彩,身体转向了她,第一次见面我就要给她一剑么?心里面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可如果能躲开呢?
不是我们契合度最高么?或许我们之间真的有默契?
他这样期待着,可毫无根据的一点希望依然被庞大的焦躁所笼罩,就如同外面漫天的乌云,将天空严丝合缝地遮挡住。
“师傅,我今天身体不方便。”
忽然刘柠彩开口道。
这一句话当真成了救星,金杜云看看刘柠彩,又看看廖豹成,不用点剑了?
廖豹成最终叹了口气,摆摆手作罢。
金杜云心里面长出了一口气,对刘柠彩的感激又增添了几分。
这节课之后的时间,依然是廖豹成让金杜云提问,刘柠彩就懒洋洋地站在一旁听着。虽然这些问题她都明白,可她却也不似王梦鸢那样主动去卖弄,反而像是个看戏的,不时哼哼出小曲来。
但金杜云不知道的是,刘柠彩心里最想问的问题是“为什么跟他一起练凤仪剑”,可她毕竟不是会出口伤人的那种人人,她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下课后,廖豹成第一个推门离去。金杜云就好像被人痛打了一个时辰一般,终于得到了放松。但这哪是放松的时候,他看刘柠彩正站在一旁揉着脖子,就想弥补一下方才留下的坏印象。
他努力回忆着昨天王梦鸢的话,他要想一个有趣的话题,最终凭借自己的风趣幽默,逗刘柠彩一笑。
“最近你用什么胭脂啊?”金杜云突兀地说道。
刘柠彩一愣,瞪大乌黑的眼睛看看金杜云:“今天我没抹胭脂啊。”
呃。
“咱们门派果然还是大师兄最好了吧。”金杜云想到第二个话题是男人。
刘柠彩皱起了眉头。
情况越来越不妙了。
金杜云伸手去拉刘柠彩披着的羽纱,说:“这是什么材质的?天气冷不会冻着吧?”
刘柠彩倒也没有躲闪,只是慢慢低下头,盯着金杜云捏在自己肩膀的手指。
她肯定想给我砍下来了!
金杜云说出口,才发现自己说的完全都是混账话。印象分明变得更差了吧。
他慌忙松开手后,刘柠彩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下头,以示告辞,便拿着剑往屋外走去。金杜云懊恼不已,跟在后面。
“咦,笑皇,还没走呢?”外面传来廖豹成拖着长腔的声音。
“是啊。我多学学。”男人声音回答道。
“你学个屁。”廖豹成似乎与他关系还算亲密。
“不行我申请个共读跟着你们一起上?”男人笑道。
刘柠彩迈过门槛,透过敞开的木门能看到雨湿小了许多,但依然寒冷,依然阴沉沉。夹着细雨的风迎面洒过来,冰冷的雨滴落在金杜云光溜溜的脑袋上。
金杜云看着眼前刘柠彩纤细的背影,看到她头往两个男人的方向转去,不满地说了一句,
“你还没走啊?”
金杜云分明觉得外面那个大个子是个登徒好色之辈了,他是在骚扰刘柠彩,天天没皮没脸跟着缠着的她么?让他走不走还要跟着刘柠彩回厢房么?嬉皮笑脸地看着就来气。
畜生!
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不对,金杜云竟决心冲出去铲奸除恶。
或许再不想办法找点面子,他心中自己的形象都要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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